在线研讨发言摘编主办:长江丛刊编辑部时间:2018年7月27日至30日地点:江城武汉主持人:夜鱼嘉宾:黑丰、张远伦、夏宏、荣光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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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鱼:“长江诗歌沙龙”第二期的讨论正式开始,本期邀请诗人黑丰、张远伦、夏宏、荣光启作客长江诗歌沙龙。讨论主题:“当下湖北诗群的创作向度:地域性与现代性。”
所谓地域性,也就是空间与诗的关系。诗人一般都会自然而然地受到所处地域的影响,在作品中呈现出关于族群、地域文化方面的思考,从而表达对人类生存境遇的关注和焦虑。而诗歌的现代性是个比较复杂的概念,在此我指它简单的意思:就是在把握时代精神,关照当下社会生活,抵达艺术真实等方面的诗写表现。本期以湖北当下创作健旺的代表性诗人作为讨论对象,探讨湖北诗人的诗写所呈现出的地域性面貌,和现代性探索,以及在诗歌创作中面临哪些值得思考的问题。下面有请各位嘉宾自由发言。
荣光启:写作,从个人的角度,不可避免有地域性的特征。但写作又是经验、语言和形式的互动,个体的经验,是在历史与世界之中;我们所使用的语言,也有先在的文化结构,很大程度上是与一个共同体共享的;而现代诗写作,这一文类,今天的发展如何?在你的手上呈现如何?有没有“现代性”?总之,我觉得这个题目有讨论的空间。
夏宏:地域性和现代性,真是一对纠结的概念。我有这样的问题:同一时代、同一地方的写作者们是否具有类同的时空感及文本表现?反之呢?1940年,前苏联作家布尔加科夫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下,修订完成写了十多年的《大师和玛格丽特》,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在50年代才显端倪,而《大师和玛格丽特》直到1966年才公开出版。相对于类型化的描述,我以为诗人个体与其所处环境的关系显得更为重要;具体到某位诗人对语言的选择、对文本的建构,不一定是由他的地域和时代潮流所决定的,文学史上常见这样的现象:逆流而出的诗人和作品后来显示出更大的影响力。诗,诗人,常与类型化的框套格格不入。
夜鱼:夏宏兄提的问题很好,我个人认为地域性并非类型化的框套,与现代性也不矛盾,抛开现代性谈地域性几乎没有意义。夏宏兄说的情况确实存在,也必须存在,否则文学就太没惊喜了,但我想逆流而出不是腾空而出,总还是有段特定的“流”吧。另外《大师和玛格丽特》里浓重的宗教色彩,与拉美魔幻的民间色彩,不同的风貌特征我以为刚好印证了地域性的影响。
张远伦:今晨与重庆巫山一诗友聊天,他认为巫山是巴文化和楚文化融汇的地方,三峡连接渝楚,我们可谓一衣带水。如果说地域文化在诗人身上有烙印的话,那么我觉得湘西、渝东南、鄂西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:巫。这个巫超越通常意义上的巫蛊之术,会呈现为:通灵、幽微。我想这也是楚地诗人有别于北方诗人的原因之一。那种黄钟大吕和简单粗暴,在我的狭窄视野里,湖北诗人鲜见。而地域性,在当下很多诗人和评家的眼里,是封闭和落后的另一层意思。可我认为:地域性和现代性是有通道的。众多为地域而地域,企图用诗歌做文化阐释的写作,很多时候是失败的。地域性与现代性本身是没有分割的,注重于当下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,湖北诗人做的很好,不乏既有地域性,又有现代性的优秀诗人。
荣光启:写作者与所处“地域”之关系,概括来说,它可能不是某个具体的地理空间,而是精神空间,就是“我只能写我经验过的生活”。这种“经验”,又与一定的地理空间、历史时间,有千丝万缕的关系。
一位诗人,他的地域性的特征,如何“现代性”?这中间,他主动或被动,做了怎样的努力?或者说,他的成长路径,和别人有哪些不同?
黑丰:欣赏光启提出的“精神空间”。我曾在山西一次发言说过:所有的写作都是趋光的。光是什么?两个字:精神。人是趋光性智慧生物。问题是“地域性”如何变成人的“精神空间”。这里有一个前提,“地域性”的东西一定是曾经被体验过、感知过的。它是人的,人是通道,人也是可变体。
一棵树锯掉,从它的横截面、从它的纹理它的质地它的年轮,既可看到它独特的地域性(或地方性),又可看到它超越地域的世界性。人也一样。
其次,任何“地域性”的都必须是当下的、必须是与现代人的血管接通的,与当下人的生存困境、人的旷野呼告息息相通的。也即黑格尔说的那句:任何历史都必须是当代史。
地域性也不能简单地处理成“地方”风物,不是简单地对“风物”的描写与抒情(小感慨),也不能处理成老掉牙的“咏物诗”(咏物以言志,这与死水一潭的静物画没啥区别);地域性不是加一点与众不同的特殊地理地貌一点特殊的气象、加一点民间方言俚语、加一点古朴的民风民俗民居,加一点特别的生活习性,或加一点民调民谣,就成了“地域性”的了。
它首先必须是人的,这是前提。现代诗是有弹性的、不拘格套的、充满活力的。
还有一点,地域性不能是“山头化”“城堡化”,帮派林立。一帮一派一个头。这是不能见容于普世价值与人文精神的、腐朽的。
夏宏:题材的大和小、地域的大和小,乃至情思的大和小,都决定不了诗歌的品质。诸多湖北诗人对“怎么写”的关注和探索并不对立于“写什么”,张执浩提出“目击成诗”,其中既有中国文化渊源的影响,也是作为当代诗人面对现实如何让诗歌语言率真不欺的一种探寻;柳宗宣的诗歌,愈发呈现出“杂糅”的特点,此时代、社会和人生不正是繁复、多元和交织着的吗?
黑丰:又及,人的地域性与人的现代性确实可以通分,前提是他们都是“人”的。“人”是可以通约的“可变白金”。没见过张执浩的诗歌理论,但我是不认同什么“目击成诗”的。诗一定有一个人体“可变白金”的转化过程。比较复杂。诗意是神秘的,没那么简单。
夜鱼:光启说得对,地域性是“经验过的生活”。比如刘洁岷的《粘稠》以勾住我们情感经验的烟火,以动人的日常细节,勾勒出现代人无法释怀又无可奈何稀薄下去的血缘链接,而题目粘稠显然具有丰富的隐喻性。远伦提出的“巫”,在美学上呈现出的通灵幽微,让我忽然想余秀华的《经过墓园》,“风,曳曳而来,轻一点捧住火,重一点就熄灭我|他们与我隔土相望|站在时间前列的人先替我沉眠,替我把半截人世含进土里……”
黑丰:同意前面夜鱼的观点:“抛开现代性谈地域性几乎没有意义”。另,语言里不仅有“先在的文化结构”,语言也是通“梵”通灵的,对人来说,语言具有某种前在性,语言诞生思想、诞生人。一种无处不在的外在于人的“前语言”是存在的。这种“前语言”诞生万物。
是的,刘洁岷的有些诗的感觉确实很特别。
张远伦:余秀华长期居住在乡村,但是网络信息时代的便捷,使她长期浸润于网络环境中,面对的是驳杂而丰富的当下网络诗歌资源,应该说她是具有极强生命本体意识的诗人,作品很有力量。较长时间的网络交流,使她获得了一些写作的技巧。她善于在诗歌中运用陌生化的比喻修辞,在平凡的意象身上赋予具有表现力的语言意外。当然,她的诗歌最动人之处还是对自己情绪毫无保留的倾泻,以及对命运的对抗。由于她较为熟练的语言训练,得以超越纯抒情,而具有较强的现代性。她的组诗《在打谷场上赶鸡》是具有地方特点的诗歌,但是底子仍然是抒发自我情怀的。
作为诗人来讲,对现代性这个概念的理解是多有偏颇的,自说自话,各自定义,划地为王,往往会将某一类语言方式的写作称为是现代性的,或者单纯城市题材的作品称为是现代性的。甚至,将自己向先锋这个词语上引。世俗性先锋写作和学院式先锋写作,都宣称自己的现代性。他们中一些人将地域性的写作和现代性割裂开来,实际上,地域性写作只要是不行虚,不搞伪美,沉身于当下经验,仍然是现代性的。
在我有限的视野中,湖北的黄沙子和哨兵,堪称是地域性和现代性结合的较好的诗人。另外还有剑男兄和刘洁岷等人。来自洪湖边上的两位诗人,为中国诗坛奉献了一批有质地的作品,黄沙子在地域经验里无碍穿行,自由从容,作品有闲逸之气,内蕴人生哲学,纵深度不浅,他的《不可避免的生活》便有以上特征;哨兵的洪湖系列作品呈现出更为具体可感的地方风物,并将情感和思考无痕焊接,比如《蓑羽鹤》,约过一般的咏物诗的局限,在漫不经心的人物与动物的穿插互喻中,进抵生命本质。我记得初次读到剑男的《半边猪》,以我们从小都目睹过的场景入诗,复活了我们的关于生存的诸多记忆,是湖北诗人中少见的出重拳的写作,读来如被黑虎掏心,想想剑男的其它诗歌,多有地方风情及隐逸情怀,能这样写让我颇感意外,这说明诗人通了任督二脉,地域性和现代性是贯通的,不必人为设置一些界限,并以此作为破彼立此的理由。
夏宏:何为现代性?
黑丰:“现代性”应该是“工业革命”以后出现的一种意识觉醒,区别于自然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反映论,它特别强调工业技术化、信息化、高度市场化、高度“政治正确”和某种共通体对人的影响、碾轧、扭曲和制造之后所出现的存在状况;它关注人类生存的普遍境遇和重大命题,关注人类的共同困境与绝望、焦虑与梦想,比如人的个人性总体丧失、人性分裂、人与人的陌生化、人的异化与荒诞、人对世界的不信任、人的漂泊与无家可归等。我曾在随笔《一种文学的政治写作》中说过,文学的“现代性”需要将被粉碎后的“我们”,和散布到空中或地域中的“我们”的粉末,收集成像,再度纳入,再次粉碎(这里涉及到后现代性),以此安度亡灵。
在此大提前下,“地域性”的东西也是变动的、漂泊的、离异的、扭曲的、荒诞的。这样便趋向它的现代性。否则,只关注小情小景,只写一种小我和“纯自我”的情调,或只写一种不疼不痒的东西,是没有现代性可言的。
夏宏:从具体的诗作来谈。黄斌的诗作经常突显出时、空因子,甚至在诗题中就写出来,诗中对时空也不乏判断。我以为他作为诗人有着自觉的身位意识或者说时空观,所以他写故乡、写当下的生活,既具体,又不会粘滞于其中。黄斌的《在大幕山看到苍鹰》是写其在老家咸宁的大幕山中所见,和江汉平原的物象有别。“楠竹与古木就着山势/弯曲着性感波峰/山体在初夏晴朗的触抚中/沉默 盲目 不知疲倦……”平原地带,经过历代人的开发,相对富裕,易于谋生,其物象大多是经人工训化而生的,这里文明教化的力量强大。在谋生不易的鄂南山区,可常见自然、自在之物,从教化的角度来看,这里还有“野性”。 “看 虚无的天空中/出现唯一盘旋的黑点/这是谁的一滴墨 甚至/一块铁/我故乡的凶猛苍鹰/和它盘旋于天空中同样漆黑的饥饿”。诗中出现的喻体“一滴墨”、“一块铁”,它们皆为文明的产物,不难发现,诗中出现了可以打通的两种价值维度:自在的“野性”与同样有其“漆黑”的教化。
在我眼中,另一位咸宁籍诗人剑男具有绵长的抒情能力,这种能力让我想到楚国诗人屈原。几年前他写了一首近200行的长诗《巢》,一个中心意象一贯到底。早就有评论家指认了剑男诗歌的唯美底色,我关注到近些年来剑男在诗歌写作中呈现出的强劲的转化能力,比如《巢》,用叙事来抒情。他多年前写过小说,但他早期似乎没有跟风于90年代诗歌的叙事潮。2008年读到他的那首《在临湘监狱》,诗中的叙事并非“述而不作”,象征、隐喻的手法还有,但是细微的叙事让这首诗产生了不同于直接抒情的复义,或者说产生了不止一种情思之间的互补。这样的转化,对浪漫、唯美乃至象征都进行了冲刷,我想这不仅意味着诗人在诗艺上开阔起来,不再受限于某种本质主义的诗歌观、语言观,而且可能表明诗人对人、对生活的体认发生了变化。
更晚近的这几年,以老家幕阜山的事物、人物为中心题材,剑男的诗歌写作呈爆发之态,诗人不仅切入到历史和社会的骨头里,且建构了一个自觉反观的“我”,他越是抒写因家乡而生的缺失、痛苦和虚无,灵魂独白式的语言越是饱满。
夜鱼:《临湘监狱》里有一句:“你以为哪里不是监狱?”,给我留下深刻印象,这首诗不遮不绕无需太多花哨修辞直接叙述,整体上给人的感觉却委婉克制,虽说客观呈现的背后不难看出有主观情绪推动,从他者遭遇中不动声色的自我关照与审视,但整体气氛的把握,书生般得体清雅。也许这就是剑男的现代性自反吧,一种自我抵抗。而这肯定来源于生活环境与经历的磨砺。类似的写作很多,其中柳忠宣的《棉花的香气》黄斌的《黄鹂路的流浪妇人》等都各有千秋。
黑丰:与前相比,确实剑男的诗风大变,加进了叙事,或说叙事的色彩加强了。虽没读过他的《巢》《在临湘监狱》,但在他的《山雨欲来》《除了爱》中,我读到一种丰富与深厚,一种深刻的人文精神。
夏宏:我把当代诗歌中的叙事看作一种修辞,与传统叙事诗与小说中的叙事有差异。离开了修辞,文学什么都不是,哲学也同样。德里达表达过如此意思。当然,值得商榷。
夜鱼:有差异,也有共通之处吧。我说的是花哨修辞,修辞也是有生命有体温的。
黑丰:“离开了修辞,文学什么都不是”,即文学就是修辞。但最大的修辞就是
生命呀,生命是语言最深的奥秘。一切写作必须从生命出发。没有生命,修辞啥都不是,文学也不是文学。如说是,也就是一堆能指的泡沫和能指的游戏,欧阳江河的诗基本如斯。
夏宏:人造人设的,都会有温度吧。
黑丰:不一定。
夜鱼:看造的是什么,假东西怎么包裹都没温度。我还发现个现象,某个地区的一群人相互潜移默化地影响,这个应该警惕。文学的根本在于独创啊。不可想象失去了独创精神,还奢谈什么现代性。
黑丰:是,假的东西和矫揉造作的东西是谈不上温度的,另外,一个充满了复仇、冷漠的,和笔管里充塞了冰碴的人,他的写作也是谈不上温度的。还有,关于“独创”,这只是相对的,从来没有谁的作品是纯独创的、孤立完成的;任何作品都是有承继关系的,都是从一种传统中从我们的“父”那里承继过来的,甚至是互文的。又,一部真正的现代性作品,一定会具有更多的个人性,个人的手印、个人的气息、个人的魂灵,一定会涵容更多社会和文明的复杂性与多样性,一定具有更深沉的人文精神。
夜鱼:我说的群体间的影响,并非承继关系,主要是指强大话语权的人对弱小者的同化。
张远伦:我举一个潜江的例子,湖北青蛙,他在诗体上的贡献姑且不说,但就语言风格来看,他算得上是诗歌美学的“固守成见”者,多年来,他就在古典诗歌美学的传袭中经营语言,从而呈现出“新古典”的美学特征,细读之下,他的语言风格掩盖下的当下现实介入,却又是很深的,貌似闲情逸致,实则沉郁迂回。他的诗歌实际上融汇了荆楚大地的地域特色,但就青蛙这个笔名,就是楚风。其士子情怀般的书写又显出一股江南风,这或许与个人性情和沪上经历有关。
要说地方性,楚地诗人作品多蛋白质。纯净、细腻、富含营养,可以说湖北诗人的作品既巫气毕现,通灵入微,又水气淋漓,恢弘大气。潜江盛产小龙虾?诗人们有福。比如黍不语的作品,就如湖边吟咏的民谣,节奏舒缓,从容,也如同湖边芦苇,不住飘荡,在黄昏的光中摇曳。
在大幕山看到苍鹰
黄斌
楠竹与古木就着山势弯曲着性感波峰山体在初夏晴朗的触抚中沉默 盲目 不知疲倦
看 虚无的天空中出现唯一盘旋的黑点这是谁的一滴墨 甚至一块铁我故乡的凶猛苍鹰和它盘旋于天空中同样漆黑的饥饿
黑丰:潜江确实为涌现不少诗人。比之潜江,公安县毫不逊色,在质与量上,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。这个千湖之县确实是一片神奇的土地,它不仅在明朝贡献出了三袁,在当代诗人作家也层出不穷啊,如陈应松、雪垄、黑丰、野梵、许晓青、丰川、王丛桦、蓝冰、仪桐、陈晓岚、寒冰、阿琼、蒋平、米噵、莲叶等一大批,只是由于种种因素,这一版块的“特产”和特别贡献,未能引起相应的注意,当地文联和作协也不重视,任其自生自灭。有的为了生计只得下海经商或另谋发展,如丰川、王丛桦、蒋平;有的由于个人原因走向沉寂、颓废,如雪垄、许晓青等。但仍有一些诗人不屈不挠,孤胆独行,如:野梵、蓝冰、仪桐、陈晓岚、寒冰、阿琼、米噵、莲叶等,更可贵是野梵,还奢侈地斥资创办了一份在荆州独一,在湖北乃至全国仍处前卫的先锋民刊《湍流》,从2011年始,一年一本,一直孤挺,难能可贵。
必须认识“公安”,必须认识野梵、许晓青。
——地域性和土地的神秘性是无穷的。